基層勞工:圖盧兹大爆炸–《創傷的帝國》筆記(中)

當民眾的訴求已溢出醫學知識, 成為維權、成為政治議題後, 民眾發覺精神科及心理醫生擋在他們前面, 並不瞭解及體會他們的處境。現在他們說:精神科及心理醫生…只是出風頭博上鏡…

夏菽  9.3.2024

本來, 「創傷後遺症」在法國只是少數醫生關注的問題, 然而2001年法國圖盧茲市大爆炸事件後, 「創傷後遺症」便成為醫療界流行話語, 甚至人人都成為精神病醫生。

紐約世貿中心遭到恐怖襲擊後十日, 法國圖盧茲市一間化工廠發生爆炸, 造成20多人死亡, 數千人受傷。人們猜測與恐怖襲擊有關, 法國政府強調只是一次工業意外, 市民覺得政府隱瞞真相, 謠言滿天。

在爆炸發生的下午, 市長召來數百名精神科和心理醫生到場, 這是前所未有的事。市長、總統、總理分別講話:「所有圖盧茲人」、「所有法國人」… 演說激發人們的同情心和凝聚力, 不分階級、不分政治傾向, 互相扶持。為何有這個安排?

幾年前法國發生了多宗恐怖襲擊, 政府疲於奔命, 國民生活在恐慌之中。一些市民表現出精神困擾及心理障礙, 「創傷後遺症」開始受到醫學界注意, 大學甚至成立了「受難者學」, 政府開始在大型事故派出精神科及心理學家, 協助直接受影响及純粹因新聞天天報導而困擾的市民。

大爆炸後, 圖盧茲居民主動組建受害人互助組, 這些小組很快又成為各式各樣的聯合會。司法人員、社會工作者, 甚至保險人員也加入。學校、企業、行政機關紛紛伸出援手。一位義工說:那些守在受害者身邊的團隊成員非常出色。儘管不是心理學家, 但他們的傾聽十分重要。另一位說:一位女士非常激動, 失去自控…我在別的地方還有事情, 又不能對她置之不理 … 離開前, 她跟我說:我可以擁抱你一下嗎? 在那一刻, 我覺得我們做的是真正的心理支持。

然而這種令人暖心的場面很快便崩潰。由於受破壞的範圍很大, 受影响的人很多, 又與恐怖主義連在一起, 人們也擔心整座城市有化學中毒的危險。初時共同的經歷起了聯合作用, 但隨著索償工作開始, 居民分化。

研究指, 弱勢及脆弱的人 (包括外國人、失業者、文化程度較低、體力勞動者) 最易誘發「創傷後遺症」。他們大部分住在爆炸工廠附近。圖盧茲的城市規劃是將工廠與貧民區連在一起。

貧民區的破壞最嚴重, 但居民擔心的不特是直接的災後賠償, 更是傳聞政府會將工廠搬走, 這將徹底改變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較其他人承受更大的心理壓力。

貧民區的居民不斷向工作人員渲洩、吐苦水, 内容溢出爆炸本身。因為長期以來, 居民生活於貧窮、殘破中, 政府不聞不問。現在居民聯合起來, 要求得到公平對待、要求有公民身分, 及重建一個民主的社區。「創傷後遺症」成為一項政治訴求。

還有一類人生活在壓力之下, 就是化工廠的工人。當政府澄清並非恐襲, 純是工業意外後, 大家開始怪罪廠方。雖然居民並無公開指責工人, 但工人卻感到大家認為工人是災難的同謀。當各類受難者組織起來爭取賠償時, 工會卻沒有被邀請。當社會各界向政府請願, 希望將工廠遷移時, 工會卻與公司緊密合作, 希望保留工廠原地重建。工會與民間組織處於尷尬關係。

另一個被遺忘的群體是精神病人。原來化工廠附近有一座精神病院, 病院首當其衝受爆炸破壞, 院友被轉移到別的地方。精神病者是最脆弱的群體, 但未有人主動關心他們 (包括沒有關心院內的醫護人員), 更遑論有任何賠償。

「創傷後遺症」索償需要陳述證據及理由, 精神病者缺乏這方面能力。此外, 社會運動甚少有興趣組織「不正常」的人, 精神病者患上「創傷後遺症」(如算的話) 似乎被視為沒有甚麼大不了, 反正他們都有精神病。

事情反映了「創傷後遺症」的迂迴發展。本來法國政府及醫療界並不重視「創傷後遺症」, 它只是少數精神科及心理醫生關注的事, 並以病人的「個別化」情狀來處理。但頻繁的恐襲令市民處於集體恐慌之中, 圖盧茲大爆炸炸開了缺口, 政府試圖以心理病學來介入政治問題, 並承認「創傷後遺症」作為賠償項目以安撫不滿的民眾。

最初精神科及心理醫生到達災場確實受到大眾歡迎, 但隨著民眾自我組織起來爭取權益, 精神科及心理醫生便受到民眾抵制。在專業醫療人員眼中, 這些志工缺乏訓練, 也無經驗, 他們能否處理複雜的精神創傷問題實屬疑問。一些市民尋求志願者心理輔導後, 下次再去, 輔導員已轉了另一個同樣沒經驗的人。套用一些志工所言, 他們到災場去就像去了夏令營一樣。專業醫療人員更加警告, 在災場道聽塗說的消息不應向求助者透露, 否則只會加深病情。

明顯地醫療界與受害人組織有不同定位, 尤其是當民眾的訴求已溢出醫學知識, 成為維權、成為政治議題後, 民眾發覺精神科及心理醫生擋在他們前面, 並不瞭解及體會他們的處境。現在他們說:精神科及心理醫生起的作用有限, 他們只是出風頭博上鏡, 倒是民間組織及民眾的互助, 才真正給了幫忙。

本書作者並沒有站在其中一邊, 他既沒有貶低精神科及心理醫生的付出, 也沒有輕視民眾的作用,  他是借此例子指出一種醫學知識的生成, 如何從誕生到被業界接受, 至成為社會共識的過程中, 不同力量所起的作用及反作用, 最後扭變成今日我們所見的樣貌。

我想的是, 今天我們處理工傷個案, 不也同樣面對著醫生、律師、保險公司、政府、僱主、工人、互助組織的介入嗎?他們 (包括我們) 如何協助及扭曲了事件?我們對不同利益者 (包括工人) 應如何取態?希望書看完後可進一步討論。

當民眾的訴求已溢出醫學知識, 成為維權、成為政治議題後, 民眾發覺精神科及心理醫生擋在他們前面, 並不瞭解及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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