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反思:人類錯足一萬年?評《反穀》(下)

如果不是花了很多時間和村民 (富人和窮人都有)、政治上的敵友交談, 聽他們描述自己做的事及期待的影響, 我是不會學到這些知識的。—-斯科特

夏菽  29.8.2024

1.

2019年有一場討論, 德國考古學家史賓格勒 (Robert N. Spengler III) 聯合一班同行發表「中亞考古學中的遊牧敘事」(Nomadic Narratives in Central Asian Archaeology), 史賓格勒是專門研究絲綢之路上食物尤其是植物與水果傳播。

他在論文提出, 在中亞 (其實用「内亞」來表述可能更準確–筆者) 越來越多人發掘出新石器時代至今的農業遺跡, 因此過去認為中亞是一個遊牧社會的看法應該摒棄。中亞自古以來便存在多元經濟模式, 人們會適應及創造條件去發展不同的生存方法, 遊牧只不過是其中一種。(這種觀點亦可在斯科特中看到。)

史賓格勒認為, 過去中亞草原被形容為單一的遊牧社會, 是定居民族對草原的刻板描述。他進一步指恪守馬克思主義的學者緊隨這種偏見, 如五階段論便視遊牧社會較農業社會低級。而新獲獨立的中亞各國, 則援引古代強大的遊牧汗國來建立自己的歷史記憶及尊嚴, 同樣強調中亞是遊牧社會 (如哈薩克)。

史賓格勒呼籲同行放棄「遊牧vs 農業」的二分法。

這看似平淡無奇的觀點, 立即引起其他專家同行群起攻之。

2.

史賓格勒的批評有沒有道理 ? 我們可以舉十三世紀全真教的長春真人萬里覲見成吉斯汗為例。長春真人由北京出内蒙古, 經撫州, 時為二月十五日, 詩云:「地無木植惟荒草, 天產丘陵沒大山。五穀不成資乳酪, 皮裘氈帳亦開顏。」

記錄了長春真人剛出塞時對草原的印象, 與中土景物形成強烈對比:木植vs荒草、大山vs丘陵、五穀vs乳酪。當中並無歧視之意。

行不久, 記載云: 「三月朔, 出沙拖, 至魚兒濼, 始有人煙聚落, 多以耕釣為業。」

五月, 在另一首詩說:「極目山川無盡頭, 風煙不斷水長流。如何造物開天地, 到此令人放馬牛。飲血茹毛同上古, 峩冠結髮異中州。聖賢不得垂文化, 歷代縱橫只自由。」

不特未將所見「多以耕釣為業」放入詩中, 更強化了中原vs草原, 是文明與上古的對比。

長春真人就像我們去旅行一樣, 拍照時只拍家鄉沒有的景物, 家鄉有的就省掉。結果讀詩的人, 受這種有選擇性並帶有強烈感官效果的作品影响, 對草原產生偏離事實的印象。

史賓格勒的批評是有道理的, 為何其他人群起攻之?

3.

美國人類學家弗朗切迪 (M.D. Frachetti) 認為, 近代人類學家早已理解草原上的牧民 (pastoralist) 在需要時是會兼營多種經濟的, 而非只有單一、長時段的遊牧 (nomad)。不明白史賓格勒為何要在此時批判「遊牧」?

幾乎所有反對者都質疑一點, 史賓格勒指廣袤的中亞存在許多遊牧與耕作共存的遺跡, 但這些都是山腳水源之地, 中亞面積廣大, 地型複雜, 欠缺水源的地方又如何呢?為何要取消nomadism一詞,  是否不存在逐水草而居的經濟?

卡拉丁 (N.N.Kradin) 提出要考慮中亞不同地域的地緣狀況。以匈奴為例, 匈奴抄掠中原, 常擄走大量人口, 這些被擄走的人會被安置在草原上的定居地為匈奴汗國生產, 反映匈奴汗國本身缺乏或不夠農作物及手工藝品的供給, 尤其是雙方關係緊張的時候, 中原國家會限制出口。

史賓格勒在回應時指, 無論是歷史記錄或大眾文化 (射雕英雄傳?) 都仍流傳著中亞人是遊牧民族, 他們文明低下, 對定居民族形成威脅。這些說法, 往往成為殖民者擴張的藉口。史賓格勒說, 知道真相的人類學家有責任指出真相, 改變民眾看法。

可以看到, 對史賓格勒提出質疑的人類學家並不是要堅持「遊牧vs 農業」的刻板印象, 而是質疑是否有需要放棄「遊牧」這概念, 如果我們不是將概念本質化的話。

假如史賓格勒是在一個文化研究的研討會上提出學者要去改變民眾的看法, 遭遇會好一點。但現在他面對的都是頂尖的人類學家、考古學家, 史賓格勒不點名地指責他們保守, 便惹麻煩。其實, 做人類學家、考古學家一點不容易。

4.

斯科特在《反穀》中多次提及卡拉丁。卡拉丁是俄羅斯著名考古學家, 專門研究內亞及蒙古。卡拉丁出生在布里雅特, 毗鄰蒙古國。

卡拉丁最初興趣在「亞細亞生產方式」, 當時在蘇聯進步知識分子中十分流行。但受到官方馬克思主義批評, 很多有創意的學者都轉向史前史或人類學研究。

最早有系統地提出「亞細亞生產方式」是德國的魏復古 (K.A.Wittfogel), 寫有《東方專制主義》, 認為東方農業社會由於需要組織大型灌溉工程, 很早便建立起中央官僚制度, 結果發展成專制主義政權。

馬克思早年提出過「亞細亞生產方式」, 後來不了了之。所以恩格斯總結人類社會發展階段時, 只歸納由原始公社社會到社會主義社會的五階段論, 略去了「亞細亞生產方式」。

「亞細亞生產方式」有違蘇聯官方的五階段論, 官方也忌諱專制主義政權的說法。卡拉丁只能在遠離權力中心的地區做研究委屈求存。

因灌溉而發展官僚及國家剝削制度, 這說法亦可在斯科特身上看到。魏復古是左翼法蘭克福學派成員, 法蘭克福學派在60年代深受激進學生歡迎。從這個角度看, 魏復古、卡拉丁與斯科特有著共同左翼背景。而魏復古亦與中國學者合寫過《遼代社會史》, 是當時的前緣研究, 自然亦吸引到研究遊牧社會的卡拉丁注意。但斯科特與卡拉丁對遊牧社會的歷史作用有截然不同看法。當然, 這個比較是不公平的。斯科特不是專門研究遊牧社會, 但卡拉丁卻是這方面的專家。

5.

何謂多元主義?我們想信人有能力因應客觀環境尋找或創出不同的生存辦法, 辦法可以有許多種, nomad也可以是其中一種。史賓格勒要砍去nomadism是太急進了。馬克思在《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那句話:「哲學家們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解釋了世界,但重點在於:改變它!」 常被激進的哲學家濫用。我覺得比較好理解為:哲學家想改變世界, 但也要先瞭解它。

斯科特有篇自傳提到為何選擇研究農民。話說越南戰爭進入高潮, 學生牽起反戰運動。當時他在美國威斯康星大學教政治學, 教授農民革命史。班上有一批學生嫌他不夠進步, 在每一節課後都寫批評, 下次上課發給其他同學。由此刺激起斯科特下苦工研究農民。

他心想, 要知道農民想法不能只在文本上下功夫, 必須去和農民一起生活。因此他選擇了到東南亞農村做研究, 當時大家勸他沒有前途 (他原本是教政治學的。無獨有偶, 卡拉丁也是由政治研究轉往考古學的), 研究的成果就是《弱者的武器》(1985)。

斯科特原先想研究農民反抗運動, 但去到之後, 卻見不任何社會運動的蹤跡。然後他與村民相處了一段時間, 才領略到抵抗無處不在。人們採取的是危險度最低的反抗, 以避免來自當局的報復。

這些抵抗沒有正式社會組織, 也沒有任何公開抗議, 也沒有與政府發生正面衝突。斯科特說:這種形式的抵抗是人們在非民主社會中所作的反抗, 在社會學家來看, 這樣的反抗微不足道, 他們在乎的是民主社會中公開的社會運動。

斯科特說, 如果不是花了很多時間和村民 (富人和窮人都有)、政治上的敵友交談, 聽他們描述自己做的事及期待的影響, 我是不會學到這些知識的。任何人對人們行為原因的解釋, 如果缺少了 “他們認為自己在做甚麼”的考慮, 不配被稱為社會科學。」

如果不是花了很多時間和村民 (富人和窮人都有)、政治上的敵友交談, 聽他們描述自己做的事及期待的影響, 我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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