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反思:人類錯足一萬年?評《反穀》(上)

那些以五穀為主食的古人骨骼, 體質較狩獵的人差, 而且明顯體型較細小, 患上營養不良。又因為五穀糖分高, 所以常有蛀牙。聚居, 亦易爆發傳染病。

夏菽   19.08.2024

上月逝世的美國學者詹姆士.斯科特(James Scott) 有一本「憤世嫉俗」著作叫《反榖》(Against the Grain), 質疑人類一萬年前由半遊牧的狩獵、採集生存方式, 轉為定居耕種, 算不算進步?

現代人過慣定居及以榖物為主糧的生活已幾千年, 向來認定自己的生活較其他生活模式進步, 視其他生活模式是落後, 是野蠻。認為野蠻人只因土地貧瘠或科技落後才被迫過著狩獵、魚獵的悲慘生活 (直至工業革命取代農業止)。殖民者四出侵略亦是抱持這種觀念。

但斯科特整理近年考古及人類學的研究指, 狩獵、採集等生活比農業出現的時間早 (農業只出現了一萬年), 相對來說, 狩獵等生活較耕種舒適。只有那些面對飢餓或被迫的人才願意做一個農民。

這令我想起英國學者湯普森(E.P. Thompson)對英國工人階級的研究。早期的工廠老闆想方設法把工人留下。因每周出糧後, 不少工人便不再回來。這些初代工人因失去農村土地才入工廠打工, 但他們難忍工廠惡劣環境及失去人身自由, 比耕田更難忍。

但幾乎所有文明古國 (出現在五千年前) 都是建築在農業發達的基礎上, 所以一直有一種說法, 就是文明是建立在水源豐富、土地肥沃的地理上。但近年研究卻發現, 文明雛形多建築在河道三角洲的山丘上, 當水量充足時確實可以養活很多人(當時並未發展出大型耕作, 但魚、獵及果實豐富, 人們聚居起來), 然而河水不時會乾涸, 魚、獵、果便變得稀少, 於是耕作成為補充的方法。

但五穀的營養價值很低, 不及魚、獵及果實般豐富, 但人們沒有辦法。一方面是自然食物減少, 另方面是人口增加。種植五穀成為一種穩定及可靠的生存方式。但人口增加亦意味著耕地不斷擴充, 及環境不斷破壞, 大自然的資源也會更少。耕種本來是一種替補方法, 最後成為沒法回頭、主流的生產方式。

考古學家發現, 那些以五穀為主食的古人骨骼, 體質較狩獵的人差, 而且明顯體型較細小, 患上營養不良。又因為五穀糖分高, 所以常有蛀牙。聚居, 亦易爆發傳染病。古代一些城市、村落戛然而止, 或與此有關。

農業定點 (城市的雛型) 這種實踐, 經過幾千年摸索, 最後發展出城邦國家。為甚麼呢?是盈餘。斯科特的看法和馬克思有點相似, 五穀可以收藏, 方便運輸, 可作買賣。有了盈餘, 社群分化出不同的階層。而耕種需要大量及穩定的供水, 開渠灌溉這些宏大工程成為農業發展的必需手段, 領導這些工作的人慢慢變成世襲首領 (夏禹?)。有了盈餘, 就害怕別人抄掠, 於是築起城牆保衛 (二里頭?)。初期的國家便出現。

城牆作用有二, 一是保衛牆内居民, 二是防止牆内的人逃逸, 而且時常發生。歷史學家發現, 耕種儘管有盈餘, 但農民要向國家立很重的保護費, 所以逃往蠻荒之地尋找桃花源。但人口是耕種的必須條件, 為了積累更多盈餘, 國家常攻伐其它地方, 擄掠人丁谷物, 再安置耕田。人多代表盈餘, 代表有能力攻伐, 所以人口不斷膨脹, 同時要防止逃亡。

《反穀》的許多看法延續著斯科特早期另一本著作《逃避統治的藝術:東南亞高地的無政府主義歷史》。《逃避》一書以東南亞高地斯科特稱之為「贊米亞」 (Zomia) 的族群抗拒平原種植稻米的大型國家的統治為題, 指山民拒絕種米是因為不想國家來收稅, 他們刀耕火種不断遷徒, 就是不想被納入國家管制。

山民為甚麼拒絕種米? 因稻米一年一造, 在固定時間成熟, 國家官員只要按時到來, 山民便無所遁逃, 山民也無法在未到成熟時便提早收割, 逃之夭夭。但當山民種植其他根莖植物時, 官員若把它挖出來便費時失事, 運輸也困難, 大大打消國家來管治的興趣。這也是《反穀》書名的來源, 只有穀物才能撐起國家的物流與收入。

斯科特表示, 拒絕種米不純是環境使然。他發現山民拒絕使用平原國家的文字, 因文字代表同化與統治。就是說, 山民拒絕被管治。斯科特發現, 不少住在「贊米亞」的族群原先住在平原, 後來因拒絕被管治才逃亡到此。

「贊米亞」一紙風行, 使用者將範圍不斷擴大, 指南自中南半島, 北至青海, 東至湖南, 西至喜馬拉雅山區甚至伊朗的廣大地區。有些更泛指一切國與國之間的三不管地帶。過去幾年, 一些香港學者甚至引用來討論香港問題, 尋求香港抗拒被管治的理據。

斯科特的另一個特色是, 正如《逃避》一書的副題所示, 他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 致力拆解由國家話語所建立的主流人類史觀。在《反穀》中, 斯科特很謙厚, 可能因為他不是考古學及歷史學家, 他是引用別人的資料來建築一個反國家話語的龐大敘事, 所以他常以「我估計」、「我推測」的口吻說話。

斯科特在《反榖》的序言中提到, 他本來是應邀出席一個講座, 做準備時看了許多資料, 發覺自己的看法很粗疏, 於是用五年寫成這本書。斯科特非常謙虛說:《反榖》仍像一本業餘愛好者的作品。因他並不具備這些專業知識, 若被「指責為狂妄自大其實也不為過。」

可能還有一個理由。《逃避》說的是南亞山民, 他曾在這裏做過人類學研究。山民沒有文字, 也沒有建立過持久的國家, 也沒有地標式古蹟, 因此沒有「歷史」, 很符合無政府的論述。但《反穀》研究的是兩河流域的文明古國, 滿地「歷史」, 而且由五千年前開始講起, 難免掛一漏萬, 只能「估計」、「推測」, 更難以用一個無政府主義框架去馭駕。

《逃避》的最後一章或可說明問題, 它稍稍偏離主題, 去談論〈野蠻人的黃金時代》, 它說的是帝國邊境的野蠻人 (譬如匈奴與漢、突厥與唐)。斯科特引用了巴菲爾特 (Thomas Barfield)的「影子帝國理論」。巴菲爾特以中國為例, 指歷史上每當中原出現統一國家時, 長城以外也會出現強大遊牧帝國。因為只有夠強大, 能控制其它草原上的對手, 才能夠向中原國家收取豐厚的保護費, 而雙方亦不拒絕文化的輸入。因此草原上的野蠻人與中原的文明國家建立的是一套共生關係。如非必要, 實無需致對方死地。這便跟「贊米亞」山民與平原稻米國的關係不同。

斯科特可能正調整他的理論。但他本年七月與世長辭, 這套雄心勃勃, 包羅萬象的理論, 便要靠繼後者的努力了。

那些以五穀為主食的古人骨骼, 體質較狩獵的人差, 而且明顯體型較細小, 患上營養不良。又因為五穀糖分高, 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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