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反思:金庸的全真教民族主義

看慣金庸小說的讀者, 多數會對真實的全真教感到失望。全真教不是抗金抗元團體, 甚至有通敵之嫌

夏菽 15.8.2024

(一)

有關金庸小說, 最常討論的問題是:金庸小說強調民族主義, 如《射鵰》、《神鵰》、《書劍》都以驅逐胡虜, 恢復中華為主線。

因此, 有人提出, 金庸是一個大漢族主義者。在他筆下, 少數民族的代表人物多是壞人, 如鳩摩智、金輪法王、慕容復、完顏洪烈等。有評論說, 看了薯伯文章 (薯伯據說是在西藏居住的漢人網紅), 才知道藏人是如何不喜歡金庸。

不過亦有人批評金庸後期小說缺乏民族節氣, 尤其是《鹿鼎記》。在韋小寶眼裏, 康熙愛國愛民, 相反, 那些反清志士, 不論是天地會、台灣鄭家、雲南沐王府, 都是固執、狹隘、不識大體的幼稚人物。

有人更張這連繫到金庸個人的際遇身上, 認為早年金庸投共不成, 小說充滿反共色彩, 高舉民族氣節。到了後來得中共接受, 文章風格便改變為韋小寶那樣, 謀個人利益, 為政權賣力。

是耶非耶? 這不是本文要討論的問題。我反而覺得, 以上討論, 無論正反雙方, 都離不開民族主義四個字, 貌離其實神合。

(二)

評論者發覺, 金庸筆下, 全真教是一個統領群雄的漢人民族主義反抗組織。

但歷史上的全真教卻不抗金, 也不抗元, 甚至曾協助金國勸降反金「義軍」, 是受金國賞識的「愛國組織」。

在《神雕》裡, 丘處機說:我恩師黃重陽先學文, 再練武, 是一位縱橫江湖的英雄好漢, 只因憤恨金兵入侵, 大舉義旗, 與金兵對敵, 建下了轟轟烈烈的一番事業, 後來將士傷亡殆盡, 才憤而出家。

但歷史找不到這種記載。而且王重陽的前半生, 並不是甚麼英雄好漢。

史載王重陽成長在金國治下的河北, 地主階層, 早從文, 再練武, 有大志, 但屢試不第。任小吏, 屈屈不得志, 終日醉酒, 行為怪異。常因醉酒, 被人縛在橋上。他有一首《悟真歌》回顧自己的成長:

余當九歲方省事, 祖父享年八十二

二十三上榮華日, 伯父享年七十七

三十三上覺夢耽, 慈父享年七十三

古今百歲七旬少, 觀此遞減怎甘當

三十六上寐中寐, 便要分他兄活計

豪氣沖天恣意情, 朝朝日日長波醉

厭幼欺人度歲日, 誣兄罵嫂慢天地

不修家業不修身, 只憑望他空富貴

浮雲之財隨手過, 妻男怨恨天來大

產業賣得三分錢, 二分吃著一酒課

他每衣飲全不知, 餘還酒錢說災禍

四十八上尚爭強, 爭內渾身做察詳

忽兒一朝便心破, 變成風害任瘋狂

不懼人人長恥笑, 一心恐昧三光照

淨慮澄思省自身, 悟來便把妻兒掉

好洗面兮好理頭, 從人尚道聘風流

家財蕩盡愈無愁, 怕與兒孫做牛馬

五十二上光陰急, 活到七十有幾日

前頭路險是輪迴, 舊業難消等閑失

一失人身萬劫憂, 如何能得此中修

須知未老聞強健, 棄穴建墳雲水游

雲水游兮別有樂, 無慮無思無做作

一枕清風宿世因, 一輪明月前生約

王重陽半生醉生夢死, 到四十九歲自稱「甘河遇仙」, 在神仙點化後, 建活死人墓, 閉關修煉。出關後, 傳道收徒, 追隨者只得幾人。於是王重陽按仙人指示, 往山東發展, 收了七名徒弟, 各開一派, 史稱「全真七子」, 全真教由此大盛, 得朝廷重視, 獲多次接見。

「全真七子」像王重陽一樣, 都是讀書人出身, 有家底, 唯一例外是丘處機, 史書說他本目不識丁, 但十分聰明。在王重陽及二代掌教馬鈺的年代, 全真教仍十分鬆散, 直至五傳至丘處機, 便發展成緊密的大型教團。

丘處機名留歷史的一件大事是接受成吉思汗邀請, 以73歲高齡親赴中亞覲見成吉思汗, 結果被授予掌管華北宗教的職位, 獲得廣建觀宮及免稅權, 從此如日方中。

(三)

全真教肯定不是一個抗金抗元的組織,它曾勸降反金「義軍 」, 又協助金軍守城, 及拒絕了南宋的拉攏。但蒙古来了, 它又巴結他, 有靈活的外交路線, 絕不如金庸小說形容丘處機般:立場鮮明, 鐵骨錚錚。

不過, 全真教也發揮了一些正面作用。丘處機是否在見成吉思汗時提出減少殺戮, 從而挽救了很多人的性命, 歷史學家還在爭論這是否事實。但全真教運用自己在華北的影響力, 廣收門徒, 從而收容了大批原被蒙古人俘虜了的漢人及奴隸, 挽救了不少人。全真教利用自己的田地收輯流民, 也起了穩定社會的作用。全真教並藉自己的威望, 克制了蒙古貴族及漢軍世候在地方上的跋扈。

全真教是一個主張儒道佛三教合一的宗教, 很多全真道士接受過儒家教育, 有些曾在佛寺出家。在一片戰亂下, 金國無力維持科舉制度, 地方士绅制度崩潰, 讀書人手無搏雞之力, 流離失所, 斯文掃地。全真教適時吸納大量讀書人尤其是儒家士子入教, 給予編書及教席, 延續了華北的儒家士人文化。

全真教一改道教過去著重外丹修煉, 即煉丹、吞食丹藥以達致長生不老的危險方法, 轉為内丹, 修身養心。當成吉思汗問丘處機長生不老的方法時, 丘處機直接答他, 只有養生, 沒有長生。

看慣金庸小說的讀者, 多數會對真實的全真教感到失望。全真教不是抗金抗元團體, 甚至有通敵之嫌;但我們又怎樣評價全真教對當時社會的影响呢? 熟悉中國歷史的金庸, 又為何要篡改歷史, 把全真教放在民族主義反抗運動的前線呢? 令人費解。

(四)

在討論金庸是否民族主義者的文章中, 最有趣的是美藉越南學者黎蝸藤, 他力排眾議, 認為金庸是「反民族主義」。

金庸的武俠小說大概寫在1955-1972年間, 第一本是《書劍》, 最後一本是《鹿鼎記》, 黎蝸藤說, 金庸一直在摸索中國民族應該包括甚麼。

眾所周知, 從清末開始, 這個問題便一直爭論著, 革命派認為中國是漢族國家, 所以要驅逐韃虜, 還我中華 (孫中山)。立憲派認為中國是由清朝治下的各族構成, 中國應包括蒙古、西藏、新疆、青海、東三省等等 (梁啟超)。

隨著革命成功, 官方將中國定位為五族共和, 好像立憲派在口號上取得了勝利。但實際上, 在漢人社會中, 仍視中國是由漢人組成。上世紀八十年代, 費孝通等大陸學者提出中華民族是由國内56個民族組成的多元一體論, 受到官方接受。然而, 在漢人社會, 中華民族又很快蛻變為漢族代名詞。

我們時不時會聽到中央官員, 以及香港的建制派, 民主派大聲疾呼:我們是中華民族、是炎黃子孫、是黑頭髮、黑眼睛、黃皮膚….

從五十年代立國不久, 中共便推行民族識別運動, 給予每個民族合法身份, 到七十年代末大致完成。 這段正是金庸創作武俠小說的年代。與此同時, 中共編寫各民族通史, 並改寫中國通史, 其中一個目的, 是消弭歷史上的民族矛盾, 這些敵對的歷史記憶, 流傳在各族民間記憶內。

譬如說近年大陸電視劇《精忠報國》, 金兀朮被描寫為殘忍、貪婪, 這種描寫可能受清朝流傳的章回小說《說岳全傳》影響。但金兀朮在金人眼中卻是英雄 (有說金的後人不看《說岳全傳》)。又譬如元史奸臣傳的桑哥, 被漢人形容為斂財及包庇僧人楊璉真加殘害百姓。但藏人則認為桑哥是正直能幹的人, 只是被人誣陷。至於楊璉真加作為魔僧的角色, 流傳在不少漢人的民間傳奇內。但楊璉真加是八思巴弟子, 在藏人中享有很高地位。楊璉真加被朝廷委派管理江南各宗教。

再以香港為例, 時至今日, 一些武俠小說或粵劇, 只要提到「番邦」, 必定位為野蠻、好戰, 其心必異。但反觀金庸, 雖然時有反覆, 卻設法擺脫漢夷對立、忠奸分明的定位。

黎蝸藤的觀點是:你不能抽空用現在的觀點去評論金庸, 當大家都沉醉在大漢族主義時 (或大香港主義也好–筆者), 以番邦為敵, 看見主角打番邦看得興奮莫名時, 金庸卻塑造了蕭峰這個悲劇人物。頂天立地, 卻因異族身份, 被中原各路英雄追殺…

蕭峰拒絕站在狹隘的民族主義立場上。

看慣金庸小說的讀者, 多數會對真實的全真教感到失望。全真教不是抗金抗元團體, 甚至有通敵之嫌 夏菽 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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