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事隨筆:誰被李香蘭感動?(三) 誰向誰告別?
- by Admin
上世紀廿年代…猶太人紛紛回巴勒斯坦買地,謀求復國。這個時候,亦正值大量日本人移居滿洲。然而,日本人及猶太人的夢想都是以驅趕、奴役本地人為代價。這個相似性及親身經歷,可能是山口淑子特別關心巴勒斯坦的原因
夏菽 (9.2.2022)
看不見 什麼都也不見 只是一直在哭泣
但並不是因為悲傷 而是遇到溫暖的你 因而感到十分快樂
啊 且留步 請不要走 永遠永遠都不要離開我
啊 且留步 請不要走 永遠留在這吧
曾幾何時 我的心 已飄到遙遠的地方
當一切都成了回憶 不知道也罷 不知道也罷
啊 且留步 請不要走 永遠永遠都不要離開我
啊 且留步 請不要走 永遠留在這吧
日語《別了》翻譯
惱春風 我心因何惱春風 說不出 借酒相送
夜雨凍 雨點透射到照片中
回頭似是夢 無法彈動 迷住凝望你 褪色照片中
啊 像花雖未紅 如冰雖不凍 卻像有無數說話 可惜我聽不懂
啊 是杯酒漸濃 或我心真空 何以感震動
照片中 哪可以投照片中 盼找到 時間裂縫
夜放縱 告知我難尋你芳蹤
回頭也是夢 仍似被動 逃避凝望你 卻深印腦中
啊 像花雖未紅 如冰雖不凍 卻像有無數說話 可惜我聽不懂
啊 是杯酒漸濃 或我心真空 何以感震動
廣東話《惱春風》
在日語原唱的《別了》中,是誰向誰道別?
華語聽眾有不同看法。尤其其後廣東話及國語改編後,歌詞面目全非,聽眾已無從領會原作心境。
1946年承認自己是日本人,摘除漢奸罪名,被遣返日本的山口淑子 (川島芳子因無法証明自己不是中國人而被槍斃) ,在回程渡輪上,帶著哀傷,望著上海,告別「李香蘭」、告別她成長的地方。她被指責以「李香蘭」之名假扮中國人,協助日本侵略。當時,船艙卻響起她主唱的「夜來香」,像電影情節一樣。她感到無限失落…
1941年,出生在中國撫順的她,作為「滿洲映畫協會」親善大使,首次踏足日本,出席「滿洲國建國博覽會」,這年她21歲,名字叫李香蘭。穿著中國衣裝的李香蘭,在過關時被一位日本警官攔著。警官看完護照,發覺她是日本人,責備她為何穿三等國民衣服。李香蘭嘗試安撫身邊中國同伴,她們因不知警官說甚麼而感到慌張。警官更加憤怒:「羞恥!」指責李香蘭作為日本人,竟說清國奴語言,有失國民體面。
李香蘭回憶,這次日本之行,無論去到何處,都有人盯著,從頭看到腳,而且輕蔑多於好奇,看完奉送一句:「喔,這就是清國奴嗎?」聽得出來,說話者心底在吐口水。
日本公眾一直認為她是「滿洲國人」。
其後,李香蘭在日本大受歡迎,當地傳媒開始懷疑說一口流利日語的她是日本人。於是她公開承認自己的日本人身份,但無人理會,公眾仍然視她為「中國人」或「滿洲國人」。
回到中國,中國傳媒又懷疑她不是中國人。當時中日正在交戰,她不敢坦然公開自己的身份。故很多人以為她是中日混血兒,她支吾以對,「既不敢說慌,也不敢說真話」,處於夾縫,左右為難。
李香蘭說:我又陷入沉思。李香蘭到底是誰?初次抵達日本訪問時,在下關被警察痛罵「你是那門子日本人!」現在在北京同樣受中國人批判「你這樣也算中國人嗎?」
五年前的1936年,當時中日戰爭一觸即發,16歲的李香蘭正在北京讀書。同學都以為她是中國人。一天,糊里糊塗,隨同學到公園參加活動,去到才知道是一個抗日論壇,每個人都輪流發言。一些說奮戰到底,一些說會參加共黨游擊隊。
她回憶道:我腦中一片迷惘,祖國與故國交戰,我同時深愛這兩個國家,我該站在那一方。我猶豫了一回,脫口而出:「我會站在北京城牆上。」如果雙方開戰,我唯一能做的是站在城牆上,雙方交火,我可能是第一個陣亡的人。
李香蘭說:那時和中國人一起生活、上學,幾乎已經忘記了自己是日本人。當時不僅用中文思考,連做夢也講中文。但抗日示威風起雲湧,心窩有種被利刃剌中拔不出來的痛苦。
1943年,拍了《萬世流芳》後,李香蘭紅遍中國,名氣不只局限在滿洲、上海、北京。但越受歡迎,心裡越難受:「愈出名,我愈傷心難過。中國人不知道我是日本人,等於我在欺騙他們。心裡不斷受這種罪惡感壓迫…有走投無路的感覺 […],戰爭時間拉長,要好的中國朋友一個個投入反日 […] 。」(山口淑子、藤原作彌:《李香蘭,我的半生》)
說回1946年日本投降,山口淑子乘船回國,泊岸時,歷史又重演一次,或者說,歷史重來沒有過去。那時日本被美國佔領,在海關為美國人擔任翻譯的日本人發現了她,把她帶到美軍軍官的房間,要求她演唱「支那之夜」,幸好為有紳士風度的美國軍官制止了。
上世紀七十年代,告別影壇的山口淑子以婦女節目主持人身份,三度到訪中東,走遍難民營,訪問巴解武裝份子,將巴勒斯坦問題帶到一般電視觀眾眼前。山口淑子當選議員後,出任「日本巴勒斯坦友好議員聯盟」辦公室主任,80年再訪巴勒斯坦,並於翌年接待巴解主席阿拉法特到訪日本。
山口淑子在《無人撰寫過的阿拉伯》中記載,有一次訪問一位以色列青年,聽到青年批評自己國家的言論,山口淑子大受感動,並回憶自己在滿洲國時,批評國家幾乎是不可能的。至少,她因為沒有這樣做而一直感到內咎。
研究者四方田犬彥指出,滿洲國與巴勒斯坦其實有許多相似的地方。上世紀廿年代,猶太復國主義在德國興起,猶太人紛紛回巴勒斯坦買地,謀求復國。這個時候,亦正值大量日本人移居滿洲。然而,日本人及猶太人的夢,想都是以驅趕、奴役本地人為代價。這個相似性及親身經歷,可能是山口淑子特別關心巴勒斯坦的原因。
山口淑子認為,跟滿洲國一樣,以色列是個「不該誕生、卻不幸誕生的國家。」(四方田犬彥:《李香蘭與原節子》)
回到開首,日語的《別了》,是誰向誰道別?我認同是「山口淑子」向「李香蘭」道別。
有網友說:戰敗後李香蘭被遣返回日本 […] 跟中國道別,也要跟「李香蘭」這個名字道別,[…] 很感傷的一種心境:「再見了!李香蘭。」 […] 聽見廣播里正播放她唱的《夜來香》[…]。船上,群眾請求開演唱會,她說:「李香蘭已經死了…」
中國在離開了。
1991年,音樂劇《李香蘭》在中日巡迴上演,這時北京政府已放下「文化漢奸」之名,歡迎推動中日友好的大鷹淑子到訪 (山口淑子的丈夫是大鷹弘,婚後隨夫姓)。然而文化部長王蒙的評核是:「應當無罪釋放山口淑子,應當奉大鷹淑子為上賓,但也應當徹底埋葬李香蘭。」
然而,人如何向自己告別、埋葬自己?
中國與日本,只能任取其一?
上世紀廿年代…猶太人紛紛回巴勒斯坦買地,謀求復國。這個時候,亦正值大量日本人移居滿洲。然而,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