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論硬件:簡介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
- by Admin
一些馬克思主義者喜引用《共產黨宣言》的一句話:「工人沒有祖國」。但也有人認為….馬克思實際的意思是:工人應取得政權,並「把自己組織成民族」
夏菽 19.6.2007
一、說文解字
有幾個詞經常被混淆使用:種族、民族、族群。種族 (race) 一般是以血緣人種及對血緣想像為基礎的人群概念;民族 (nationality) 是以國家及對國家想像為基礎的人群概念 (故有人稱為國族,即同一個國家內的人民);最後一種是以主觀認同為基礎的族群 (ethnic group)。
從概念歷史的角度看,種族是早期的觀念,盛行於前資本主義至早期資本主義時代階段,因它普及時間較早,長留在民眾心中(尤其是西方)。直到今日,種族仍是美國官方統計人口的主要概念(因黑人的存在,白人與黑人之間容易扣上血緣人種差別的想像)。
民族概念盛行於早期資本主義時代至帝國主義時代,民族國家概念構成了資本主義國家的基本內容,並在官方及學術層面取代了種族的位置。它以西方現代化及民族國家的經驗為標準,因此帶有強烈的西方中心主義。譬如一些西方學者及傳媒仍喜稱第三世界的衡突為種族衝突,而現代化國家的衝突為民族衝突。
族群是一晚近概念,形成於20世紀60-70年代,可說是一個晚期資本主義後現代主義的產物。採用族群概念的人一般相信身份是多重及流動的,國家/國民身分是由權力操控的,因此是壓迫的。族群概念流行於學術界並逐漸被官方採用,但官方一般以族群來表述民族下較細少的群體 (少數族裔)。
二、馬恩民族學說
馬恩的民族學說也是他們所處時代的產物。基本上有濃厚的現代主義色彩,他們的分析對象是民族 (國族),因此民族與國家二詞常互換使用。馬恩民族學說給人最深刻印象是提出民族國家是資本主義時期的產物,與經濟因素,尤其是階級壓迫密不可分 (是故馬恩對部分被俄國壓迫的東歐民族表示同情,卻不支持他們獨立建國,認為後者缺乏獨立的經濟–指資本主義–的基礎),同時,二人雖譴責西方帝國主義侵略亞洲,但有時又認為這是文明發展的必然結果,因經濟落後地區必然被吞併入經濟先進的資本主義體系內。
馬恩民族學說給人第二點印象是,他們認為随著資本主義擴張,全球經濟一體化後,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及階級壓迫必然令工人起來反抗,建立共產主義新紀元,到時階級、民族、國家等壓迫範疇將消亡。所以一些馬克思主義者喜引用《共產黨宣言》的一句話:「工人沒有祖國」。
但也有人認為,這段話的意思是說:由於民族與國家掌握在資產階級手裏,因此「工人沒有祖國」。馬克思實際的意思是:工人應取得政權,並「把自己組織成民族」。因此,工人與國家、民族並不矛盾。《共產黨宣言》原文是這樣說:
「有人還責備共產黨人,說他們要取消祖國,取消民族。工人沒有祖國。決不能剝奪他們所沒有的東西。因為無產階級首先必須取得政治統治,上升為民族的階級,把自身組織成為民族,所以它本身還是民族的,雖然完全不是資產階級所理解的那種意思。隨著資產階級的發展,隨著貿易自由的實現和世界市場的建立,隨著工業生產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生活條件的趨於一致,各國人民之間的民族分隔和對立日益消失。[…] 人對人的剝削一消滅,民族對民族的剝削就會隨之消滅。民族內部的階級對立一消失,民族之間的敵對關係就會隨之消失。」
但問題並未就此完結。由工人奪取政權到民族國家消亡的過程是怎樣的呢?事實上也並非每一個馬克思主義者這樣詮釋《共產黨宣言》這段話的。法國馬克思主義者列維便將不同的馬克思主義者對民族、國家的看法劃分為三種:第一種認為在共產主義社會,今日習以為常的國家、種族、宗教、職業、階級、家庭觀念及制度,將配合當時人們需要的新關係取代,人類語言亦將統一。這種觀點認為:工人不應認同祖國、也不應認同民族。第二種觀點認為,共產主義並非要取消民族的多元性,只在廢除民族國家間的戰爭、歧視與剝削,所以工人與祖國民族並不矛盾。第三種觀點認為:民族消亡是指民族國家分立的終結,而非現存族群及語言社區的消失。
這種莫衷一是,令馬克思主義者不斷爭抝,尤其當十九世紀未,當馬克思學說傳入中歐及東歐後,立即成為反民族壓迫運動的理論武器,結果工人運動與民族解放運動攜手並進。奧大利社會民主黨的鮑威爾便認為,資本主義向外擴張的結果不是馬克思及恩格斯所預計的民族消弭,而是挑起不同群體的民族意識。
三、列寧、斯大林民族學說
十月革命成功,列寧與盧森堡發生了一場論戰,當中涉及民族問題。列寧提出讓境內民族獲得獨立自決權,盧森堡則反對。在〈論俄國革命〉(1918) 中,盧森堡指:「著名的『民族自決權』無非是空洞的小資產階級廢話和胡說」。盧森堡擔憂:民族自決將使芬蘭、烏克蘭、波蘭、立陶宛、波羅的海國家、高加索地區從俄國分離出去,落入帝國主義反革命勢力懷抱,大大打擊這些地區的社會主義運動。她以母國烏克蘭為例,指烏克蘭民族主義不過是幾十個小資產階級的「糊塗事和傻念頭,在本國的經濟、政治或精神條件中沒有一點基礎,沒有任何歷史的傳統,因為烏克蘭人從來沒有形成一個民族或者建立一個國家」。
應該說,列寧推行民族自決的目的不在鼓勵分裂,而在期望不同民族獲得民族獨立權的保証後,可安心留在革命政權內;而即使真的行使民族獨立權,列寧亦相信,隨著全球工人革命成功 (尤其是歐洲工人的起義),不同民族又將聯合起來,到時生產力落後的民族將自願同化到生產力先進的民族裏。列寧與盧森堡或當時其他的馬克思主義者均認為,生產力落後的俄國工人,即使有能力奪取政權,也需靠先進生產力的歐洲工人同時奪取政權,共產主義運動才有可能成功。所以列寧關心的是如何領導各地民族運動,使之成為一場反資本主義運動。列寧認為,只有賦予被沙俄壓迫下的民族有獨立權,才能令他們 (尤其是各民族中的工人及農民) 與俄國共產主義結連一起。
由於當時奧大利社會民主黨的鮑威爾的「民族文化自治論」對俄國及東歐的社會主義者 (尤其是非俄羅斯人) 有巨大影響力,而鮑威爾主張社會主義運動應採用温和路線及反對讓不同民族獨立建國,所以1912年列寧委託斯大林撰文批判鮑威爾。在這背境下,斯大林撰寫了後來成為蘇聯及中國民族政策基石的〈馬克思主義與民族問題〉。
吊詭是,斯大林這部著作與列寧的主張相距甚遠,有些地方,反而更接近鮑威爾。所以列寧很少提及這部書,相反,在斯大林著作出版後一年,列寧親自撰寫對民族自決的看法。從列寧其後的著作可見,他與斯大林最大分歧是:列寧視「民族」為短暫過渡現象,在即將來臨的全球無產階級革命成功後,民族、國家等範疇都會消亡。列寧因此沒有浪費時間去為「民族」下繁複定義,他考慮的是如何爭取俄國及東歐「民族」加入共產主義運動。但斯大林卻認同鮑威爾 (只不過沒有承認)「民族」是個長期存在的現象,所以他用了大篇幅界定何為「民族」。這就挑戰了列寧民族很快會消亡的看法,而接近鮑威爾認為共產主義令民族文化更為繁榮 (而非融合) 的說法。
其次是列寧主張給予所有民族獨立建國權利 (稱自治權利),斯大林雖沒有否定列寧的說法,卻為「民族」下了一個極嚴格的前提,結果剝奪了不少族裔社群享有「民族」身份的資格,使失去獨立建國的「權利」。斯大林將「民族」限定為:「民族是歷史上形成的一個有共同語言、有共同地域、有共同經濟生活以及有表現於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狀態的人們共同體」,並指:「把上述種種特徵中任何一種特徵單獨拿出來,都不足以作出一個民族的定義。而且,只要這些特徵中缺少一種特徵,民族就不成為民族了」。此外,斯大林更將「民族」放入歷史階段的限定內:「民族並不是個簡單的歷史範疇,而是一個在一定時代即資本主義上昇時代的歷史範疇」。因此一些民族儘管在歷史上形成了共同語言、共同地域,但由於沒有形成共同經濟,也就不算「民族」了;而所謂共同經濟指的是資本主義的確立。
許多人注意到列寧晚年對斯大林處理格魯吉亞問題的不滿,認為斯大林背叛了自己 (列寧) 的民族自決原則。但事實上斯大林代表了大部份布爾什維克份子的看法。在十月革命前,黨幹部便擔心民族自治會帶來革命政權的四分五裂 (如盧森堡擔心一樣,懼怕分出去的民族國家可能倒向資本主義陣營,回頭對付革命)。果然,十月革命爆發後,波蘭、芬蘭、烏克蘭、白俄羅斯、格魯吉亞、阿塞拜疆、亞美利亞紛紛行使民族自決權,宣佈獨立,其中不少蘇維埃共和國更被資產階級政權取代 (如拉脫維亞、愛沙尼亞、立陶宛、白俄羅斯)。在三年內戰結束後,布爾什維克份子終於明白歐洲工人階級無力挽救俄國革命,他們只有自救。因此布爾什維克份子著手重建一個強大並整合的蘇維埃國家一即「一國社會主義」。斯大林的中央集權制正反映了這種要求。
四、現代、後現代語境下的族群
當下,是現代民族概念與後現代族群角逐的年代。同屬現代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受到質疑,尤其東歐、蘇聯、南斯拉夫在後共產主義時期民族運動蜂起,不特導致共產主義政權分崩離析,更掀起極端的民族主義運動,民族與民族間互相仇殺。資本主義世界一時之間像擊敗了共產主義,但同屬現代主義的資本主義民族國家觀念亦受新一代激進分子質疑,後者以族群概念來拆解現代主義的民族概念。
族群對民族的攻擊可分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後現代主義發動的,他們認為人的身分是多元的,國家及民族觀念 (甚至性別、階級) 的劃分,都是局限自由,或由有權有勢者支配人民的政治工具。因此族群取代民族概念。族群本是人類學家用來分析第三世界偏遠地區社群的概念,族群一般都是細小脆弱的,遠離現代化國家政權。現在,一些學者將之放在分析西方國家的社群上。他們並從 (反) 全球化運動中尋找根據,認為民族國家已不起作用。不過,一些評論者指出 (包括大部分的馬克思主義者),儘管在全球化下,民族國家的職能已變,但仍是全球政治經濟格局中最重要的主體/載體,因此抵抗資本主義全球化仍靠民族國家的作用。一些評論者更批評後現代主義族群概念的支持者本身是資本主義全球化的產物,他們的地位讓他們可享受著在文化、國界間自由游走,但大部民眾卻不是這樣。
族群對民族的攻擊的第二個層次同樣表達著西方的霸權觀點。當一些西方學者以族群來描述西方世界社群時,他們卻沿用民族概念來稱呼非西方世界。譬如西方喜用民族或種族衝突來形容南斯拉夫及非洲的衝突。但當然也隨著現實政治需要加以調整,譬如俄羅斯民族學者便投訴,西方人類學家稱波羅的海小國的主體社群是民族,而稱小國內的俄羅斯人是族群;但與此同時,卻稱俄羅斯境內的少數非俄羅斯族裔為民族。因民族是擁有獨立建國資格的必須條件。
五、奧托.鮑威爾的「民族文化自治論」
從馬克思到蘇聯的經驗,似乎馬克思主義理論無法處理民族問題。但英國左翼歷史學家霍布斯邦認為,從歷史角度看,共產主義在制止多民族國家衝突中,確實有巨大成就,即使蘇聯及南斯拉夫發生了許多極權事件,但民族仍經歷了有史以來最長的和平期。
而近年,奧托.鮑威爾的「民族文化自治論」再引起注意。鮑威爾認為:社會主義不特不應局限民族文化發展,反而應推動不同民族文化的多元性。鮑威爾認為構成民族的基礎是共同文化及共同歷史命運,而不是任何固定不變的因素。
鮑威爾認為民族是一個有著「共同歷史命運」的文化共同體;「民族性格」(或民族性) 會隨著客觀環境及對「共同命運」界定的變化而改變;因此民族性沒有甚麼本質,它永遠處於一個不斷改變的過程;而每個公民都有權按其意願加入任何民族,並連結成全國組織。這些法定組織將有權處理本民族的文化、教育、宗教等事務。但這種「民族文化自治」不以地域為依據 (即不會設立民族自治區),亦反對民族各自獨立建國。
鮑威爾認為,社會主義不單不以消亡民族為己任,相反,應積極鼓勵各民族文化發展;亦只有在社會主義下,被壓迫民族才能得到真正的平等和尊重。鮑威爾說,儘管歷史上的民族文化共同體多屬於某一階級 (如封建社會只有貴族才能參加民族文化共同體),但資本主義主義已將越來越多的群眾吸進民族文化共同體內 (先是資產階級,後是工人階級)。因此社會民主黨人不單不應跳開工人的民族性來談論工人運動,更應正視工人運動是近代民族國家向民眾開放的產物;反對單一民族國家的觀念。
鮑威爾說,自由主義的民族國家概念由兩個部份組成,一是中央集體,二是原子化了的公民。儘管自由主義標榜個人平等,但實際上這些民族國家大都是由一個強大的民族主導,他們將自己民族的文化當成國家的文化,盡力同化境內的弱勢民族。單一民族國家的結果是,強勢民族勢必對弱勢民族實施同化與壓迫,迫使弱勢民族選擇分裂。但弱勢民族一旦獨立,又會採取同樣手段壓迫更弱勢的民族。所以鮑威爾認為,左翼的任務是建立容許不同民族進行「文化自治」的多民族國家 (而不是各自獨立)。
六、結語:中國
正如我們之前說過,鮑威爾影響了斯大林的民族學說,而後者又成為中國共產黨民族政策的基礎。但這不是說後者是對斯大林學說的全盤接受。譬如斯大林將民族定義為資本主義上升時期的產物,那麽,依此邏輯,漢族形成時間便遲至清朝中葉以後,但漢族史學家卻將漢族形成時間上推至秦漢時期。此外,中國在1949年後賦予所有法定的族裔社群民族的地位,而非像蘇聯民族學般把族裔社群分為民族、部族、民族集團、民族性集團、部落等各等級。再加上中國共產黨在1949年立國之前,已取消境內民族獨立建國的權利,而將民族自決權限制在地方自治上。從這個角度看,中國的民族政策便偏離斯大林理論而擺向鮑威爾的「民族文化自治論」。
一些馬克思主義者喜引用《共產黨宣言》的一句話:「工人沒有祖國」。但也有人認為….馬克思實際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