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討論:「入世佛教」與「出世佛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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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阿含經》中佛陀說:「我不與世間爭,世間與我諍…世間智者言有,我亦言有…世間智者言無,我亦言無…」。如果出家人「不與世間諍」,那還有沒有「入世佛教」(engaged Buddhism) 呢?我不知道,但我很想知道
夏菽 2.3.2021
一、邪惡的佈施
Amode Lele在 “The Compassionate Gift of Vice: Santideva on Gifts, Altruism, and Poverty”<慈悲的邪惡施贈:寂天對佈施、利他主義與貧窮的看法>中認為:佛教徒慈悲為懷,應當為貧者滅貧,為社會不義出聲,尤其傳統的大乘佛教,一向強調菩薩精神,自稱「地獄不空,誓不成佛」,非常重視拯救與佈施 (包括不怕付出生命的犧牲精神) 。從這角度看,為弱勢謀幸福,為公平而推動民主的社會運動及政治活動,理應是佛教徒應有之義。但Amode Lele卻提出不同看法。
他在大乘佛教的菩薩學說裏,引用八世紀初印度僧人寂天所著的《入菩薩行論》及相關著作為例,指寂天引用許多佛陀佈施的例子說明菩薩之義。這些故事,常為當代「入世佛教」引用,以証明「入世佛教」源出傳統佛教精神。
作者提出,寂天雖然在著作中指出菩薩以濟世作為成佛的修煉,對貧者行佈施,但寂天在說完這些話後,又在不遠的段落提到,擁有金錢財富等物質,會阻礙成佛的修煉,因擁有物資令人執著,而貧窮、痛苦卻可視作一種修煉途徑。
那麼,究竟寂天想那些接受施予的可憐貧者成佛?還是繼續沉淪呢?
作者說,有些「入世佛教徒」認為為物資的匱乏令資質低下的人容易產生邪惡念頭,所以菩薩會先向他們佈施,後向他們說法。《楞嚴經》也說:先以欲勾牽,後令入佛智。
作者以佛經故事作例,指依佛教的看法,物資匱乏不是人類沉淪的主要原因。譬如好些佛經都說,由於國王德行不好,產生飢荒,人們互相爭奪,道德淪喪。及後明君出現,人民生活改善,卻仍耽於逸樂,於是災荒再來。因此貪婪與道德淪喪才是失序的真正原因。
那寂天為何還要強調向有需要的人佈施?文章舉了一些有趣例子。寂天說佈施的東西可包括酒、武器和性,只要有需要的話。
出家人不是勸人保持頭腦冷靜,心境平和?不是說尊重生命,不能殺生?不是說禁慾?寂天還讚賞出家人為傳教而賣淫。作者說,正是這些似是而非的觀點,才表現了寂天的看法。
作者說,佛教,尤期是大乘佛教很強調「方便說法」、「應機說法」,就是向不同對象,以不同技巧說法的意思。這些「善巧」是菩薩訓練的「必修科」,《入菩薩行論》便大幅討論這些訓練,它不是純「技巧」訓練,還包括心態、意志的把握,譬如說菩薩會否學懂了這些善巧而變得自滿,看不起眾生;會否沉迷於佈施,結果將目的與手段本末倒置。
文章認為,寂天所說的佈施,重點不在施贈的物件或服務 (無論那是食物、酒、武器或性),而是一種善巧。菩薩首先得到對象接受,才能向他說法。這種善巧的施贈行為起了如下作用:接受者從施予者身上看到佛教的無私精神,願意接近菩薩。不過更為重要是,那是菩薩的修行,是「慈悲」、「無我」的表現。
作者認為,那些認同寂天行佈施主張的現代「入世佛教徒」誤會了寂天,甚至誤會了的佛教佈施觀念。那種人道主義救濟,同胞物予觀念,其實源自現代社會。
二、傳統佛教不入世
Disengaged Buddhism一詞是作者Amode Lele刻意創造的,以討論佛教與社會運動及政治的關係。Amode Lele論辯的對象是「入世佛教」,尤其是西方的「入世佛教」。
他不同意一些「入世佛教」的代表人物,如一行禪師、達賴賴嘛有意無意表示佛教從來都是入世的 (包括踴躍參與社會運動及政治運動),甚至有些人宣稱,不這樣便不算佛教徒。Amode Lele對此表示反對。
Amode Lele以王權作為例子。佛教傳統有「轉輪王」說法,指那些有道德,護持佛法的偉大君主,孔雀王朝的阿育王便是例子。作者說現代的「入世佛教徒」常引古代僧人向「轉輪王」說法事跡,以証明佛教與政治的密切關係。但Amode Lele注意到,僧人向君主提出的建議是相當驚人的,如勸說君主放棄王位。在僧人眼中,如果王權並非不重要,那一定有些東西比王權/政治更加重要,以至王位及政治均可以放棄。
佛教徒耳熟能詳有關釋尊出世的故事便是一例。當時巫師向䆁尊的父王說,你兒子長大後,若不成為一個「轉輪王」,也會成為一個偉大的精神導師。䆁尊父親高興極了,立志教育釋尊成為一個「轉輪王」,可是䆁尊對做君主毫無興趣,最後離家出走,成為出家人。作者問,若果「轉輪王」(或介入政治) 可以幫助許多貧苦的人,為何佛教主張放棄?
作者提到一個佛經故事,盜賊橫行,國王用嚴刑峻法恢復秩序,人民得再過穩定生活。但神經兮兮的王子憂心仲仲,因為在他眼中,賊人固然犯罪,但殺了許多賊人的國王 (他的父親) ,同樣犯了罪,來生必受報應。在另一個故事中,神仙說可將一個人變成國王。這人問神仙:成為國王我會長壽嗎?我會沒有病嗎?我不再苦嗎?神仙回答不會。於是這人決定出家,因為做國王所得到的都是空的。
作者也提到,一些經書勸誡出家人不要討論社會問題,不要月旦國王、大臣、戰爭,或議論一群人與另一群人的關係,因這樣對修煉無益。寂天勸導出家人,學習法律與政治對成佛並無幫助。
對許多人來說,一方面強調慈悲與拯救,但另方面又避免介入社會運動是很矛盾的做法。但作者說,關鍵是佛教不認為苦來自物質匱乏,它是來自人的心理狀況,譬如四大皆空的修行者不會覺得苦,腰纏萬貫者一樣覺得自己匱乏。而且,對於佛教徒來說,有些遭遇,如生老病死,是無法逃避的,問題只在能否欣然面對。
我建議讀者不宜將Amode Lele視為一個「出世」的佛教徒,甚至認為他缺乏慈悲心,他只在証明,傳統佛教存在許多「出世」觀點,並不如現代西方的「入世佛教徒」所說的一元。
Amode Lele引用另一位學者T.F.Yarnall的觀點,將「入世佛教」分為兩類,一類是「傳統主義」,認為佛教誕生以來都是主張入世的。Amode Lele便用了不少篇幅反駁這種觀點,論証傳統佛教在此問題上是多元、擁有大量的「出世」主張。另一種是「現代主義」,它認為傳統佛教主要是「出世」的,直至現代西方社會來臨,佛教為求生存,才不得不走入社會/入世。
對這兩種「入世佛教」觀點,Amode Lele都有不同意之處,認為無論「傳統主義」也好,「現代主義」也好,都將佛教的「出世」部份略而不談,彷彿這部分在佛教中毫無意義。這樣,構成佛教基礎許多有價值的討論將會失去。
對於「現代主義」,作者更認為是源於一種西方人的「東方主義」角度。現代早期的西方學者,一直認為「東方」是懶散、個人主義,公民社會欠發達的地方。「出世佛教」便成為「東方」的表徵。
我覺得Amode Lele並未否定「入世佛教」的價值;相反,他提供了一個視覺,讓我們更好地反思「入世佛教」的意義。
三、迴向東方
如果說一行禪師、達賴賴嘛是Amode Lele筆下的「傳統主義者」,強調打從佛教誕生開始便「入世」的話,Paula Green就屬「現代主義者」了。文章中Paula Green分析了東西方佛教的不同,及西方「入世佛教」如何迴向東方。見Paula Green, “Engaged Buddhism East and West: Encounters with the Visions, Vitality, and Values of an Emerging Practice”<東西方入世佛教,在願景、活力與價值交流下產生的新興實踐>。
據作者的分析,東方即亞洲佛教強調個人修煉,僧團很少介入政治,大多受王權庇護,協助王權推動教化事業。西方殖民主義打破寧靜,王權被推翻或削弱,僧團被邊緣化,傳統社會被西化改造,激起民間反抗。在民間有威望的僧人往往被推舉為社區領袖,成為民族主義運動的重要支柱。當殖民者被趕走,民族國家建立,僧團便成為舉足輕重的政治力量。僧團慢慢與國家 (有時是獨裁者) 重建庇護與被庇護的關係。有些並開始針對佛教以外的族群 (如現在緬甸部分佛教徒針對羅興亞人) 。
但也有一些曾在西方學習或流亡的僧人及學者,將西方社會的人權、民主、社會福利融入佛教,並帶回本國,成為一股新興現象。像復興印度佛教的安貝德卡爾 (Ambedkar),曾留學英美。他並非出身佛教家庭,而是在研究不同宗教後選擇了佛教,深信佛教能成為他「賤民解放運勳」的精神支柱。
安貝德卡爾受一些佛教徒非議,指安貝德卡爾的佛教不重視讀經,不重視儀式,也不重視打坐,佛教教義極其簡化,被質疑無法讓追隨者獲得平靜和智慧。反之,安貝德卡爾對當前印度的政治、經濟及社會不平等現象作嚴厲批評。看來,「現代主義」的「入世佛教」受西方社會運動價值的影響,並不亞於他們的佛學修煉。
Paula Green認為是雙得益彰。西方從事社會改革的佛教徒,回流亞洲本地,帶來關心社會、改革社會的經驗,改變了僧團的形態。而 (傳統) 佛教則教曉西方如何認識人的心智,及掌握問題的方法 (像「緣起法」擅長分析部分與整體的因果關係)。
又如佛教有「三毒」說法,貪、嗔、痴是三種令人沉淪於生死輪㢠的惡習,貪通常是指貪名、貪利、貪享受,落實在行為上,則是希望得到認同、想控制他人、想得到愛,全部均源於對自我的執著,「入世佛教徒」更指出貪常以愛國主義、民族尊嚴作偽裝,必須警惕。而不殺生的戒規,在「入世佛教徒」手中,也可擴展為反戰、反國防預算、反武器生產、反死刑、反對在媒介上宣揚暴力。而不偷盜,亦已擴展為反過度開採、反新殖民主義、支持公平分配等。在互聯網年代,不妄語則成為關注語言暴力,重視不同價值的對話與尊重。
《雜阿含經》中佛陀說:「我不與世間爭,世間與我諍…世間智者言有,我亦言有…世間智者言無,我亦言無…」。如果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