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討論:作為社會運動的大乘佛教,以《大智度論》為例

大乘「偽裝」或「植入」得很好…令大乘可繼續使用部派資源令自己一步一步茁壯。龍樹成為了一個忍辱負重、冷靜理性的戰略家 (稱為大乘佛敎中的葛蘭西也許同樣貼切)

夏菽   17.11. 2019

一、前言

朋友葉陰聰今天在《明報》有篇文章,說到中大二號橋攻防戰,他說大學在社會運動中可發揮「中途站」(half-way house)的作用,是「學習批判思維、思想互相激蕩…也是冷靜討論、共同商討…讓行動者稍作休息」的地方。他呼籲學生不要將大學本身變作戰場。這令我想起近年學者對龍樹 (Nagarjuna) 的研究。

二、龍樹菩薩

龍樹菩薩被漢傳、藏傳及日本佛敎尊為「八宗共祖」,視為大乘佛敎奠基人。但龍樹背景很有爭議,充滿神話色彩,譬如說他青年時學隱身術,與同黨僭入皇宮調戲宮女,最後東窗事發 (因為待衛在沙上見到他們的腳印),同伴被殺,只有他一人逃脫,從此反省向佛,周遊各國尋找名師,及找尋失落的佛敎經典,最後在龍宮取得大乘經,奠定他的地位。有點像武俠小說情節 (應是武俠小說學他吧)。

有人認為其實有兩或三個叫龍樹的人(有一個叫龍猛,有一個是詩人),後人將他們的事跡摻混在一起。不過肯定是有一位龍樹,是二至三世紀的人,他寫下《中論》,確立了大乘佛敎「緣起性空」理論,他或他的弟子創立了影響至今的「中觀」學派。《中論》以非常精練、邏輯思維駁斥當時佔主流的部派佛學 (佛陀入㓕後百年,佛敎分裂成不同部派),《中論》在開首提出了著名的「八不偈」,說明「中」的意思:「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不一亦不異,不來亦不出;能說是因緣,善滅諸戲論,我稽首禮佛,諸說中第一。」

三、《大智度論》

龍樹的另一著作《大智度論》則引起爭論,《大智度論》用了當時作者所知的印度知識,包括大量故事、風土、其它佛經的典故來注釋《大品般若經》,被稱為大乘佛敎的百科全書。而《大品般若經》發展自《小品般若經》,後者是最早期的大乘佛經。《大智度論》由鳩摩羅什所譯,標明是龍樹所作,但有現代學者認為其實是羅什自己所撰 (因並未發現梵文版或藏文版) ;亦有一種意見認為,是羅什還在西域時與一班大乘行者撰寫,托名龍樹所作,然後帶來中國 (羅什母是龜茲皇族,父是印度人)。

《大智度論》與《中論》出自不同作者之手的其中一個理由是,兩經風格異廻,《中論》是論戰格,直斥某些部派佛學只是不了義 (不徹底) 的戲論 (語言遊戲);但《大智度論》在解釋《大品般若經》時,卻引用部派的觀點,並未一味排斥,語氣亦較溫和。

《中論》的戰鬥格令人想到樹龍後來因政治壓迫而被迫自殺,他的弟子提婆後來亦被婆羅門弟子所殺的結局,可知當時宗敎衝突嚴重。即使佛敎內部,不同部派亦互相角力。各部派都是釋尊著名弟子所創,掌握僧團資源,大乘佛敎則被後世學者認為出自民間居士集團,屬邊緣力量。

四、書寫的威力

正正這個原故 (同時包括其它論証,如《大智度論》大量引用《中論》的觀點),令當代學者Joseph Walser在《龍樹的背景:大乘佛教與早期印度文化》(Nagarjuna in context—Mahayana Buddhism and early Indian culture) 一書中確信《大智度論》是龍樹所作。Walser並以《大智度論》的溫和姿態來重塑大乘佛敎興起的過程。

《大智度論》的年代 (2-3世紀),正是佛教徒「寫」經的時代。在這之前,經是口耳相傳的。但口耳相傳很易走樣,且誰能記得釋尊的全部說話?有不同記憶時怎辦?有爭議時怎辦?所以早期彿敎史上有多次「集結」,就是召集資深長老授權那些版本是「合法」的,那些是要剔除的,因此亦造成多次權力鬥爭及分裂。得到「合法」地位的便可訓練弟子四出傳敎(誦經傳法是一個非常專業的工作),但走樣還是難免,於是便開始把經寫下來,成為經書。

但造經非常昂貴,當時印度未有印刷術,抄寫一本經文要動用龐大人力物力,只有大僧團才可做到,有國王做施主的著名僧團便具備這些力量。Walser的問號是,大乘經典是誰做出來的呢?當時的大乘行者尚未形成自己的寺院,他們分散各處。所以結論只有一個,這些大乘經典都是部派寺院生產出來的。但部派怎麼會肯呢?

五、Walser的分析

我們從早期大乘經典看出一個過程,最初,大乘主要是由僧團以外的居士及平民信眾環繞佛塔而發展起來的 (佛塔擺放佛陀遺物進行紀念) ,《小品般若經》亦是此時出現,它以「空」的概念批評部派「實有」的概念,當時最大部派「說一切有部」主張「三世實有,法體恆存」,而般若法門則主張「萬法皆空」,互相對立。而「大乘」一詞,亦由般若行者首先使用 (頗有另立門戶之意)。《小品般若經》一般相信在公元一世紀出現 (是經,不是經書) 。此外可以發現,最早期的大乘經典叫人供養佛塔,後來則多叫人供養經書,反映「經書」開始出現。「經書」一出現,沒有自己經書,仍舊靠口傳的便處於劣勢。是時,佛陀已入㓕四百多年。

再過百年,來到龍樹的時代,他撰《中論》時,仍採取《小品般若經》的戰鬥格,但倒了晚年的《大智度論》(龍樹很長壽,有八十歲) ,詞鋒及策略為之一變。

Walser 說龍樹試圖做兩個工作,一是在確立大乘佛敎的存在同時,調和他們與部派的衝突;二是在注釋中大量引用《阿含經》,力圖証明大乘出自佛陀教誨,及引用佛陀的緣起論來補充般若法門「空」的概念,成立起「緣起性空」理論。龍樹營造的,是大乘與部派差異不過是表達不同而巳。此外,《大智度論》亦大量引用部派學說,Walser 說,龍樹將大乘佛敎嵌入到部派佛學中去,使大乘成為各部派內部的一個派系(都是同門呢),令大乘經書可借部派的資源不斷生產下去。

六、思考社會運動

Walser在書的開頭用了一章討論何為社會運動,他認為用傳統定義,大乘佛教自然不是社會運動,它沒有明顯的反對對象,甚至難以界定源自何種社會問題,它沒有奪權或摧毀政權的欲望。但Walser擴濶社會運動界線,他說近代許多社會運動都以爭取不同的文化、價值和生活方式為目標,從這角度看,當時的大乘佛敎是一場社會運動,而且是一場邊緣弱勢者對建制進行爭取承認的運動 (建制包括指佛敎內的建制精英) 。

研究現代社會運動,但凡涉及文化價值抗爭的,往往都被歸位為「新社會運動」、「後現代社會運動」,以別於被視為「傳統」的「階級理論」及「資源動員論」;但Walser將文化價值重新結連上差不多已無人問津的「資源動員論」上去。Walser思考的是,一個弱勢社群如何取得資源令自己壯大?但Walser不像「階級理論」般,立刻去尋找它理論上的潛在支持者(如平民),而是從誰擁有資源的角度來思考:是部派集團–大乘佛敎的競爭者(當時部派佛教也面臨著婆羅門敎復興的威脅)。

這就是後來龍樹成為「八宗共祖」的前傳。也許,《大智度論》不是龍樹所寫,作者可能是羅什,或者一班不知名的西域人。不過,不論是誰,結果他們的策略湊效了。

後記:「運動戰」還是「陣地戰」?

用軍事術語討論龍樹好像有點不倫不類,但不少佛學研究者都將大乘佛敎興起視為一場社會運動。更甚,是視之為一場像馬丁路德發起的新敎「革命」 (這是早期西方研究大乘佛敎時常抱有的成見) 。

在這種「革命浪漫主義」帶動下,龍樹給人的形象是名門出身,自幼才華洋溢,卻年少不覊,闖出大禍 (用隱身術潛入皇宮,致同伴被殺) ,逃出後潛心向佛,走遍大江南北,飽覧各種大乘經典,著書立說,擅破外道及佛敎諸派敎義,立大乘基礎,被後世尊為大乘「八宗共祖」,最後為堅持信念自殺,嚴如一個悲壯的革命英雄。

與此配合,大乘佛敎被視為是來自民間(主張人人皆有佛性,與部派佛敎重視精英不同) ,是一場由下而上、多元自主、反建制運動大匯合。龍樹是旗手。

但近二、三十年,龍樹的形象開始改變,他的功績被認為不在破,而在「納」(吸納)。他沒有技驚四座的嶄新觀點。那些來源不同的諸多觀點,在他之前早已出現,龐雜而互相衝突(有時走得太遠),龍樹的作用是將之整理成系統,使之更容易承傳及擴散。

道不同,但他沒有吹起號角向部派佛敎發動全面進攻,或號召大乘即時自成一派;相反,他力陳大乘觀點源自佛陀所說,以調和大乘與佔據主流位置的部派佛教的分歧。

不是說大乘或龍樹沒有新觀點,而是說大乘「偽裝」或「植入」得很好,令部派佛學接納大乘可在部派寺院中存在,令大乘可繼續使用部派資源令自己一步一步茁壯。龍樹成為了一個忍辱負重、冷靜理性的戰略家 (稱為大乘佛敎中的葛蘭西也許同樣貼切)。

近年的社會運動研究中,「新社會運動」代表著創新、感性及行動。這倒乎合早期研究者對龍樹的看法;而「資源動源」(或被稱為「舊社會運動) 則代表在現存脈絡中壯大、理性計算、步步為營。也許,這正是近期的龍樹研究者賦予他的形象。

大乘「偽裝」或「植入」得很好…令大乘可繼續使用部派資源令自己一步一步茁壯。龍樹成為了一個忍辱負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