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層勞工:記亞洲精工錶廠罷工二、三事

1986年的一天,兩個女工來「街工」找梁耀忠,其中一個自稱「新青學社」學生,說梁耀忠是她導師。時「新青學社」已結束,梁耀忠亦記不起學生的印象。這件偶然事件,最後以36名工人被解僱,200名女工佔領工廠13日告終。在香港工運史上,是一次奇幻之旅。那年,我剛讀完書,對工運目不識丁。甫上工,就上了人生寶貴一課

夏菽  7.3.2015

火紅的餘温

荃灣的「新青學社」,是由一班左翼青年開設的工人夜校(補習社)。那時,政府沒有免費中學,青年十六、七歲到工廠打工。有了零用錢,遺憾沒唸過中學,便到補習社進修。

這情况很普遍。香港導演方育平曾拍過電影《半邊人》,描述賣魚少女工餘學演話劇(演台灣作家陳映真作品)的故事。

無獨有偶,「新青學社」也排演過陳映真話劇。學社負責人,除梁耀忠後來當上議員廣為人知外,另一個是劉山青。他因為支持中國民主運動,1981-1991年在大陸坐監。所以「新青學社」後期的事與他無關。

學社除教授中英數,還教工人分析社會,認識權益。課餘活動是支援社會運動,如保釣、金禧等。學社在1985年結束,一些成員包括梁耀忠等成立了「街工」。

工業騰飛下的青春

女工問了兩個問題:工人可否投訴公司差別待遇?怎樣可獲遣散費賠償?

這兩個問題看似簡單,背後埋藏了複雜的故事。

女工在日資電子錶廠工作,300工人大部分是女工。近月,公司與另一工廠合併的傳聞不絕於耳,但不見公佈。生產線女工開始發現,組長、科文突然都穿金帶銀,爭相比拼,但一見到女工就收聲,急步走開。

女工將兩件事聯系起來,覺得定是公司合併前後,給了管理層遣散費,但生產線女工則沒有。女工派代表向經理查詢,只得侮辱答覆:公司有錢,喜歡給誰就給誰,你們是低級工人,無權發問!

作為勞工幹事,面對女工的詢問,該如何回答?很同情地說:可惜哦,法例還沒有這樣保障。再踩政府幾腳甩身:法例是幫資本家的,你知道的。跟著開門送客?

我們沒有這樣。我們對工友說:沒有力量,就不能成事。幾天後再開會,能約多些工友來麼?

結果,多了幾個工友;再一次,多十幾個。幾次之後,地方不夠用,要借附近教堂(對,就是現在碼頭工友開會的地方) 。

百多個工友選代表,要求公司澄清「神秘金」,並一視同仁。

工潮,這樣就開始了。

尊嚴何價

選舉浮現一批能幹的代表。當中幾個,來自元朗八鄉,她們在女工中有強大的網絡和威信。

她們不是最初來找我們的那批。用她們說法,女工分為兩類,一類住城,是「飛女」,喜歡玩,不加班,做事不夠認真。而她們來自農村,盡心盡力。她們說,住城的年資不長,兩三年就跳糟;她們一做,就十年八載。

現在,她們憤怒了。她們一直自豪對公司的貢獻,但到頭來發現,公司並不這樣看。

當然,並不只有農村女工才憤怒。工潮爆發,是累積了巨大能量。記得罷工爆發後,首席勞工事務主任周東山介入調停。周向在場的工友詢問有甚麼不滿。一個女工哭著說、接著第二個、第三個…在場百多個女工都哭了。我強忍淚水。

日資廠多用高壓管理,嚴格控制生產速度,包括食飯上厠的時間。更加嚴重是,男性管理層不尊重女性。每年,表現傑出的工友都送往日本受訓,本來是極光彩的事。但不少女工回來後都投訴被毛手毛腳。

現在在台灣中央研究院任職的丘延亮,當時是芝加哥大學博士候選人,他來香港做研究,結果亞洲精工工潮成為他的研究素材。幾百頁論文,逐日記下工潮經過、傳媒報導,訪問上百人。後來他將論文出版,題目就叫 “Colours of Money, Shades of Pride” 。

尊嚴,成為工潮中最重要口號。

按劇本演出的罷工

女工佔據工廠13日,是67暴動以來,香港工運史上一宗奇特事件。在這之前,罷工不多,水靜鵝飛。罷工突然而來,社會議論紛紛。

那天公司發難,解僱36名工人代表。公司早有準備,先命各層關門,派科文組長站崗禁止出入。再按層叫工人上人事部,用攝錄機跟著工人,著令她們即時離廠,嚴禁通風報訊。

資方怎樣也料不到,原來談判多月,工友早感山雨欲來。在對上一次工友大會上,工友排演了一齣話劇,預演公司炒人怎辦。劇中,一個被解僱的工友乘亂奔往地下打電話通知「街工」,其它分頭通知各層工友,齊湧上人事部靜坐。

部署得天衣無縫的管理層,結果在工人「暴動」後目瞪口呆(工友叫佔廠為暴動)。

13日守廠可歌可泣,公司將冷氣關掉,盛夏30多度,女工大汗淋漓,也無處涼洗,代表暈倒;一些老公抱著一家大小來到工廠,要老婆立即回家,他們不少接過公司的游說與恐嚇電話;工廠將生產轉往其它地區,工人向國際勞工組織求援,發起全球罷買;香港日僑商會向廠方施壓,要求廠方不得讓步;女工拉隊往日本領事館露宿抗議;資方用銀彈政策引誘工人復工,工人分裂;罷工企得最硬,還是最有義氣的八鄉姑娘,她們有幾拾人。一切一切,彷彿又在今天的碼頭罷工中輪迴再現…

80年代工人生活誌

罷工後來怎樣?

現在,每年有不少學生來到「街工」,瞭解香港的工業變遷,工人的狀況。我例必帶他們到工廠區走一趟。

看到甚麽?我問。

學生答:迷你倉、寫字樓、批發零散…可能還有劏房。

但工廠已經不多。那些年,一批又一批數以百計工人罷工的現場,像亞洲精工、飛達、迪吉多、飛利浦…全都不在了。八十年代中後期,中國開放改革,大型工廠率先搬走。

我告訴學生,若在以前,每逢上下班時間,工廠區車水馬龍,塞得水洩不通。數拾架廠巴,將一車又一車的農村女工從荃灣、屯門、元朗運來這裡。

葵涌路將葵芳、葵興邨與工廠分開。60年代這裡一片荒田,70年代政府在葵涌山頭築起多個公共屋邨,移民實邊。在公路另一旁填海、平田、蓋工廠。路途遙遠,居民都樂意接受低薪,在原區工作。香港70年代工業起飛,就這樣開始。

每天早上,工人從屋邨走出來,湧向馬路對面的工廠。午飯徒步回家吃飯,然後再上班。家庭主婦背著大包,往來屋邨與工廠間,拿外發材料回家,大小總動員。很多小康之家,就是這樣胼手胝足建立起來。

那時工業興旺。80年代中我來到「街工」之時,屋邨對面的工廠仍24小時開工,工人回家還要抵受噪音之苦。家家戶戶紥上像今日燒烤的鐵絲網,防止棉絮飄入。每到工廠轉班,清洗大型抽氣扇時,漫天飄絮,蔚為奇觀。

尾聲

這些光景,伴随著工廠區獨有的濃烈刺鼻氣息一去不返。罷工仍然繼續,不過已轉到碼頭那邊。亞洲精工錶廠工潮像見証著香港工業的騰飛與消失。罷工後來怎樣又有甚麼相干?2013年,女工都成為保安、清潔、零散工。但唯一不變的依然是罷工,見証著工人對自己的尊嚴:仍然堅持。

1986年的一天,兩個女工來「街工」找梁耀忠,其中一個自稱「新青學社」學生,說梁耀忠是她導師。時「新青學社」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