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層勞工:《存在與時間》中的時間與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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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佩的《存在與時間》,是第七屆工人文學獎小說組冠軍。小說發生在碼頭工潮期間,「亞妹」中學畢業後到父親當紥鐵工的地盤做文員。這樣做可能因為她非常仰慕父親紥鐵工的身份,後者曾是紥鐵工潮代表。但不到一星期,她已非常惡嫌自己的工作。「亞妹」的理想是當無國界義工,內心不斷交戰。中學公開試放榜,由於得到父親鼓勵,「亞妹」安然辭工,報讀副學士課程,為投身無國界義工準備…
夏菽 16.4.2015
一、時間
《存在與時間》沒明確說故事發生的時間,主角(也是敍事者)「亞妹」在故事開始時指,該天是上工一星期後。「亞妹」在故事結尾則提到,將在一星期後離職,而當日正好是中學公開試公佈日(主角曾說大概在七月)。
《存在與時間》是成長式小說,常用公式是某某經過一段時間,遭遇一定事情,改變自己。《存在與時間》有趣之處在它過於依賴獨白來表達主人翁的內心感受,因而令所謂「成長」,也可理解為不過是主角/敍事者的「自以為是」,現實並非如此。從而允許讀者保留詮釋空間。
如果《存在與時間》只出現封閉的個人時間,恐怕不能得獎。作者頗有心思將個人時間置在歷史時間中,譬如故事開始時,主角提到碼頭罷工已經發生一個月;而遞信辭職當天,是在碼頭罷工結束七日之後(沒有指明之後多少日),令故事增加厚度。而「工人」這身份(及所附帶的價值與反抗),就像「貝碧嘉」 (文中提到的颱風),沉甸甸壓在正處人生十字路口的「亞妹」身上。
故事由2013年5月初到7月15日的兩個半月內發生(碼頭罷工爆發於3月28日,該年中學公開試公佈日是7月15日)。至此,輪廓可辨。
此外,故事也隱藏了兩個「不在場的在場」日子,一個是36日,一個是40日。前者是紥鐵工人罷工日數(2007年8月6日至9月12日,「亞妹」的父親「文叔」是工人代表),後者是碼頭工人罷工日數(2013年3月28日至5月6日,「亞妹」是旁觀者)。兩個日子加起來剛好接近故事的日數(兩個半月)。這些「巧合」足夠令我聯想浮翩,覺得這是個思考「工人」身份的故事。
二、存在
「亞妹」考完中學公開試,隨紥鐵工「文叔」(其父)到地盤當文員。八年前,紥鐵工潮發生,文叔是工人代表,還唸小學正待升中學的「亞妹」非常仰慕父親,立志長大到地盤工作。
敍事者說:「我頓時覺得他就像英雄一樣,膨拜的自豪感快要把我撐破,也把我升不上心儀中學的陰霾一掃而空」,「我早早就把工作這種大人的事情看得很清楚。我想總有一天,我會告訴他這些回憶對我的人生是多麼重要」。如今如願以償。
然而,「亞妹」其實並不喜歡這份工作。上工不過一星期,疏離感躍然紙上:「進入社會後能徹底改變一個人。見識了現實,滿身疲憊,以前有過甚麼幻想都顯得太可笑了」、「我沒天真強求快樂或者意義,所謂工作只對支薪的僱主有其意義,但跳過了過程只在出糧時瞪開雙眼,又好像比盲目應付考試更加無謂」、「我經常聽見『生活質素』這四字,還有甚麼『知識改變命運』,學生時感到遙遠像古代的詩賦,現在只感到可笑像一句不答調的無聊標語。到底生活質素是怎麼衡量的?又要改變成怎樣的命運?這些令人無言得很的一些詞句,剛好會被用作鼓勵,我真的很不懂。」
「亞妹」希望當無國界義工。儘管「亞妹」沒說得清為何這樣選擇,但至少(她覺得),這份工作找到自己價值,她想像:「同學再打聽我的工作時,我可以告訴她們,我曾經教會了一個村落的小孩如何寫他們自己的名字。」
「亞妹」尤其不解,為何對工潮抗爭這段光輝往事,父親處之淡然。「工潮結束後,我心急把這本厚厚的剪貼薄遞給他看,他拿起翻了幾下,然後說:『嗯,我待會兒才看。』當時我氣瘋了,心想,嗯甚麼嗯?於是賭氣決定以後也不給他看。而他至今也一直沒有看過。」
有一次「亞妹」與父聊天。「亞妹」問,若自己找到一份人工不差工作,父會否退休?父親的答覆並無懸念:「人一定要工作的。不做事幾天也還可以,沒事做太久就會不踏實了。」敍事者說:「他緩緩說著,感覺不是在對我說,因為他知道我不會明白。」
「亞妹」作這種理解,是因為她一直以來都這樣理解父親及父親作為工人的價值。但她也明白自己的這種想像如擺設,只具象徵,實際卻不堪一擊:「我也確實不願明白,弄得太清楚的話,我一直緊握的信念會碎掉。」「當我發現了這個令人絕望的事實後,我許久都不能回話。他是否想說,這份工作是他的寄托,即是所謂的生存意義?想到這裡,我只能像個事不關己的記者一樣,看著被陰影籠罩的工地發呆。」
對自己意圖「背叛」工人的舉措,她只好不斷拷問自己。但與此同時,又不斷引誘自己:父親不是希望我去唸書的麼?
三、和解
這種無望的糾結終於解開。故事安排一個情節,讓「亞妹」與父親/工人和解。主角(或被擺上檯的人)仍然是父親,但已褪去工人的外衣。
中學公開試放榜的一天,父親說了一番話令「亞妹」心結解開:「成績考出來是自己的,別人怎麼看也不重要,你知道自己不擅長甚麼,將來就可以避開它。做甚麼也好,不是要做給別人看的,但至少自己要認同自己所做的事,要做一樣多辛苦也認為是值得的事,投入下去,這樣你走到那裡都不輸別人。」
「亞妹」決定辭工,報讀副學士課程,邁向無國界義工舖路。
敘事者說,父說的時候,「亞妹」「死盯著魚缸裡的長生和長壽互相追逐,用力聽進每一個字而不掉下一滴眼淚。」缸裡的三條魚,分別叫「長生」、「長命」、「長壽」,都同時間有關。
在總結自己成長時,敍事者說:「許多事情都有一道門,看得多用心也好,原來還是會看不清楚…還在懵然不知地倔強的時候,會有一個很意外的瞬間,門就被打開了,還在驚嘆感恩之中,就被門裡的真相給吸引過去,然後感覺自己這次真的成長了。雖然門裡還有不知多少道門,但會漸漸學到如何耐性一點、善意一點去等待。」
然後「亞妹」說,「我開始記不起以前執著得很的一些想法,和似是而非的信念…堅持一份自己很不擅長的工作,自以為這樣最自由最清晰,暗自反抗又被不甘心牢牢困住,就像絕望的逃犯一樣。」
當「亞妹」想通的時候,敍事者說,碼頭罷工同樣結束了。
對於「時間」,「亞妹」的領會是:「渺小得只能容納現實和自己的世界裡,其實也只有時間,是我們共同擁有的。副學士也好,博士也好,或者會甘於平凡,又或者圓滑幹練,在時間的洗練中,只要能找到屬於自己的一種存在方式,不需要分享,不需要認同,我們也總能凝聚出相同的生存價值,然後優雅出色地游刃其中。即使在金錢的量化之下,甚麼地位甚麼階級也好,都不能擊敗如此穩固堅硬的生存方式。」
這令我想起「年少無知」裡一句:「青春的詩總會老 時間多恐怖。」但只有還未領會「時間」的人,才會覺得時間恐怖;唯經歷時間洗練,像才能說出:或者會甘於平凡,又或者圓滑幹練,在時間洗練中,找到屬於自己的一種存在方式,練歷出優雅游刃的人生態度。
值得注意,這句話,如同上述「門」的一段話,都不是由「亞妹」直接說出的,而敘事者在「亞妹」的話語間說出。作者是高明的,因這不是看似廿嵗不足、練歷不夠的「亞妹」所能說出。然而,敍事者又如何練歷得游刃其中呢?其身世,耐人尋味。
四、把故事延異下去…
將「父親」置換為碼頭工潮、紥鐵工潮,或者工人階級…故事會如何?
「我」之前被紥鐵工潮(我只是聽聞)感動,立志推動工人運動,後當上工人(幹事) ,遇上碼頭工潮,最後發現理想不屬於自己,心其實嚮往無國界義工之類NGO或進修。初還有背叛工運的內咎,後「想通」。於是離開工會,追求自己的生活。
又或者,「我」認同一種顯然已經過時或脫離現實的工人身份,以為它本質是反抗是鬥爭(碼頭工潮、紥鐵工潮給我的想像),之後發覺實際上工人並非如此,感到嘔吐。其後「想通」,「工人集體」是甚麼應往生存方式裡尋。「我」(工人運動) 終尋回自己。
注:「工人文學獎」由工人夜校「新青學社」創辦於1980年,旨在鼓勵工人表達自己的生活和感想,接連辦了四屆後中斷。2010年,一些新青舊人聯絡志同道合的各方友好,組成「第五屆工人文學獎籌委會」,正式籌辦第五屆工人文學獎。復辦目的一為鼓勵工人寫作和發聲,同時推動社會正視工人的生活和處境;二為提昇工人階級意識;三為確立工人文學的價值。歷屆得獎作品及相關資訊登入http://workerlit.grassrootforum.hk
黎明佩的《存在與時間》,是第七屆工人文學獎小說組冠軍。小說發生在碼頭工潮期間,「亞妹」中學畢業後到父親當紥鐵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