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論硬件：法西斯主義 (一)
對香港是否已形成法西斯主義政治力量，還是只不過是空洞泛濫之詞，還是不過是一股權威民粹主義，還是有待命名的新政治形態….舉辦法西斯主義讀書組正是要討論及分析，不急蓋冠論定
夏菽 26.12.2015
(1)
為何讀法西斯主義？
理由是感到香港政治形勢不妙，一股右翼、排外、勇武的力量正抬頭？審時度勢，我們需否向歷史汲取教訓，在雨傘運動之後這刻，讀法西斯主義，認清當前的形勢？
對何謂法西斯主義，學術界分歧甚大。有認為法西斯主義一詞只宜分析二戰之間意大利；拿來與當時納粹德國比較，已差異甚大 (納粹強調民族主義，意大利不是；意大利屬歐洲經濟邊緣，德國曾為經濟強國) ；但有另一種觀點，卻泛稱所有不遵守議会原則，及/或有暴力傾向的政治組織為法西斯主義。(如今日稱藍絲或勇武派為法西斯主義，可以成立麽？)
1979年戴卓爾擊敗工黨當上英國首相時，英國左翼批評戴卓爾是法西斯主義，但霍爾 (Staurt Hall) 並不同意。他在英共刊物Marxism Today撰文，批評傳統左派不肯正視戴卓爾主義是一種新的社會政治現象，他稱之為「權威民粹主義」，特色是鼓吹大市場，叫人不要依賴政府，甚至鼓動市民積極監察政客，不要信任官僚。與法西斯主義不同。
左翼喜稱對手為法西斯主義，其來有自。墨索里尼在意大利崛起之初，一些共產黨人未予重視，認為它只代表前現代地主及小資階階級利益。後法西斯在意大利奪得政權，共產國際始以法西斯主義之名，泛稱所有以暴力意圖奪取政權的右翼政治力量。共產國際推動成立國際反法西斯同盟，法西斯主義之名遂不脛而走，成為敵人的代名詞。
對香港是否已形成法西斯主義政治力量，還是只不過是空洞泛濫之詞，還是不過是一股權威民粹主義，還是有待命名的新政治形態….舉辦法西斯主義讀書組正是要討論及分析，不急蓋冠論定。而且，無論香港是否已形成法西斯主義，從對意大利法西斯主義崛起的這段歷史回顧中，也有不少地方足夠令人深思。過去，評論常以德國威瑪共和國危機及納粹主義興起類比回歸後香港政局；我倒認為，有些情况，香港更似意大利。
以下以亜當遜(Walter Adamson) 的 “Gramsci’s interpretation of Fascism” (1980)為藍本，略述葛蘭西(Antonio Gramsci) 對法西斯主義的分析。
(2)
當墨索里尼奪取意大利政權時，葛蘭西 (1891-1937) 是意大利共產黨總書記，隨即被投監十年，出獄後逝世。葛蘭西擔任總書記時，已寫下大量對法西斯主義的分析，其後在獄中仍不断寫作，死後編整成的《獄中扎記》，其中心思想，有認為亦是葛蘭西在尋找回應法西斯主義方法。葛蘭西在《獄中扎記》的觀點，結果使他死後成為戰後新左派及文化研究的一代宗師(他的研究者霍爾便是英國新左派及文化研究的主要人物)。
亜當遜說，葛蘭西對法西斯主義的理解經歷變化過程，成熟期的分析表現在《獄中扎記》內。葛蘭西對法西斯主義的理解，可從他稱法西斯主義為「凱撒主義」開始。與傳統左翼將不同的政治力量簡單地「還完」為代表不同階級利益的做法不同(譬如認為法西斯主義只代表前現代的地主及小資產階級利益)，葛蘭西把階級政治放在動態及歷史脈絡中分析。
「凱撒主義」指兩種競爭的政治力量互相削弱下，第三力量乘虛而入。與左翼常用的分析概念「波拿帕主義」不同，「波拿帕主義」指兩種強大力量僵持不下，強人出現，以獨裁方法仲裁，建立起威權統治。「凱撒主義」則發生在既存力量都虛弱，社會危機無法解決，一個本來力量不强的集團，得以用強硬行政權力或暴力手段遏止危機爆發，嬴得認受。但由於這個第三勢力缺乏社會基礎 (不像自由派獲得資本家支持，左派獲得工人階級支持) ，支持者龐雜，利益互相矛盾，結果無法在公民社會建立起文化領導權(hegemony) ，只能形成一種脆弱平衡。
葛蘭西初時亦如同其他共產黨人一樣，認為法西斯主義主要得到前現代的地主及中產(尤其是中產下層)支持。當時社會動盪，經濟不景。一方是大財團、大地主橫行，另方面是工人運動日趨激進，而社會地位日益下降的中產及中產下層，則期望有人可把局面回復到過去舊有美好的日子。
但問題不只內因，也有外因，意大利處於歐洲經濟的邊陲，缺乏競爭力，尤其意大利十九世紀統一為民族國家的過程中，並未形成統一的文化及政治力量，中產又不似德法等國強大，因此政治派系林立。法西斯主義很快便得到反共的大資本家及不滿現况解甲歸來的老兵支持 (大資家提供資金，老兵則令組織暴力化及軍事化)，並得到南部農業區的地主支持，形成一個龐雜的集團。
葛蘭西在墨索里尼上台前一直估計，法西斯黨會因內部矛盾而分裂，而意大利工人階級的強大力量足以遏止其發展。可惜義大利左翼陷入連串內鬥 (包括社民黨與共產黨之間及共產黨內部) ，工人對前景失卻信心。相反，墨索里尼卻能縫合起不同力量。
本來法西斯主義缼乏理論基礎 (不似自由主義及馬克思主義般有深厚的理論支持) ，它只訴諸對古代羅馬帝國的回憶。那為何它能勝出？
法西斯主義其實無法解决問題，它對公民社會缺乏文化領導權，不相信民間力量。它只是遏止了危機的即時爆發。亜當遜說，法西斯主義以獨裁手段、官僚力量，意圖將意大利經濟，從個人主義及市場無政府狀態，導向由國家引導、有組織的企業資本主義去。結果未能成功，葛蘭西稱之為「被動的革命」。
意大利陷入一場無法自我解决的危機中，法西斯主義的支持者，不少原是支持其它政黨或沉默者。就是說，不同利益 (包括階級利益) 者，會支持代表自己利益的政黨，這只是政治的「常態」；但當社會陷入危機 (或說革命時刻) 時，大量不滿者會游離出原有的社會價值或政治光譜，由被動轉為主動，支持似可解决問題的人。當時，對不少人來說，即使你不同意它某些觀點，法西斯主義仍是剰下的唯一選擇。
對香港市民來說，排外本土主義，又是否這樣了？
對香港是否已形成法西斯主義政治力量，還是只不過是空洞泛濫之詞，還是不過是一股權威民粹主義，還是有待命名的新政治…